【双书记】轶事二三
（一）
摘要： 这锅掉下来，怎么谁都不砸偏偏砸你？
和李达康不同，高育良是个很会享受生活的人。
他家里往上数，算不上显贵，倒也是中途发达。文革时呢，因为长辈们审时度势左右逢源，家族没怎么受到牵连。国家1977年恢复高考，高育良的姨父姨母双双考进了汉东大学，几年后成为政治管理学院政法系的第一批教授。高育良会享受生活，也是他的家庭背景给他带来的影响。
1998年通知刚下来时，组织上说是公派去美国学习半年，可把高育良的长辈们高兴坏了。他姨父姨母特意请汉东大学留过洋的外语系教授给高育良一对一补习，纠正他的发音，给他介绍美国的风土人情。高育良同志那时候也在汉东大学教书，才三十五六已经是副教授，同时担着学院里的行政职务，整天拉着教授问东问西：美国人性格都怎么样啊？他们那儿有哪些法律跟咱不一样啊？衣食住行，人际交往，都得注意点什么啊？
问的最多的，还是中国老百姓离不开的那个话题：这美国有什么好吃的啊？
教授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道：育良啊，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高育良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他做的还不到位。也怪那位教授指示得模糊，谁能想到传说中的大城市，想吃顿正经的中餐咋这么难呢？
他们在美国学习期间的伙食一律由宿舍配带的自助食堂提供，人人发了一个塑料手环，用于表明身份。每天青年干部们在自助食堂门口排好队行进，拿着餐盘选早中晚的食物。平心而论一日三餐可供的选择还真不少，所以刚开始的一个月，新奇的年轻人对这儿的饭可以说是赞不绝口。
早餐有培根香肠炒蛋薯饼可颂，午餐的主食可选意面、炒饭和肉丸，淋上酱汁，再搭配当日的饭菜或是炸鱼薯条，晚餐则是提供一些烤肉和水果蔬菜沙拉。除此之外，每餐还提供自助饮品和餐后甜点零食。
这都能吃腻，这都能嫌弃，是不是太吹毛求疵，太矫情了？说是，也不是。前面说了，一开始指着新鲜劲儿还好，后来干部们实在是受不了这些高热量的食物。
中国食谱讲究变化，色香味与营养的配比，每一道菜都有其重点，更别提八大菜系各有其独特的人文风韵。即使是一道简单的黄瓜虾仁炒鸡蛋，不同的厨师也有对其不同的见解。有的喜欢把黄瓜削成薄薄一片，裹一圈在虾仁和鸡蛋上，吃时用筷子夹起黄瓜片，连着虾仁鸡蛋一同送入嘴中；有的喜欢层次分明，虾仁鸡蛋黄瓜里中外摆三圈，在其中点缀以腰果。
哪儿跟现在似的，饭就是饭，面就是面，一点饭菜味儿都没有，全给吸进内橄榄油里去了。
时间一长，很多干部就忍不住跑去外面吃。可那些打着川菜湘菜之类的幌子做出来却一律是美式中餐的快餐，看了也一样叫人没有胃口。你就说宿舍旁边中餐馆做的鱼香肉丝拌饭，指甲盖大小的肉末，配着一大撮辣椒油都没沾上的胡萝卜丝和土豆丝，要不是他们素昧平生，简直怀疑店家故意跟自己找茬。
时间一长，高育良坐不住了。
他是个会享受生活的人，一个会享受生活的人，绝不会坐以待毙，吃生活的亏。
高育良想到了他同屋的室友，李达康。李达康是享受生活的反义词，换言之，高育良的反义词。如果高育良曾有一点点心思自比苏轼，那么李达康就是又倔又无趣的王荆公。不过眼下，他有七成把握李达康会同意这个提议，因为事实摆在眼前：李达康也受不了资本主义社会的洋垃圾了。
两位青年干部一合计，沃尔玛里卖的那种煎牛排的小锅不太适合他俩的需求，得要那种能炒能煸能蒸的大锅。
那就去唐人街买吧。
唐人街离他们学习的校区倒是不远，可不搭乘交通工具，也绝对说不上近。
高育良就在前面走，想着除了锅还要点儿啥；李达康后面跟上，背着刚买那口锅，铁着个脸色，往头上贴个月牙能以为华盛顿来一包大人。
“老高，你是不是故意整我。”
“达康同志，你这话从何说起啊？”高育良停下来回头看他，见背锅的李达康脸黑得跟他背上内锅似的，笑了笑说：“我这不是为了大家的温饱问题嘛。民以食为天，你可扛着咱们的天哪，达康同志。这么重要的任务，你怎么能说是，我让你背锅呢。”
“我可没说你让我背锅啊，我说你整我。”
“你没说吗？”
“我说了吗？”
“那就是我听错了吧。”高育良不跟他争，又买了碗筷和盘子，他自己拎着。
买过菜后俩人一前一后地走回宿舍，路上李达康没少被来自五湖四海的外国人好奇地盯着看。
好不容易进了屋，李达康急性子，敦促着高育良快试试咱这新锅，高育良也不含糊，用锅接了点水，往小灶上一架，扭开电磁炉的最高火，先高温把新锅消了消毒。这期间李达康帮着切了点卷心菜和西红柿，准备好葱姜蒜。高育良把锅里开了的水倒掉，打开抽油烟机往里倒油，等油温上去，磕了三个鸡蛋，加入葱花快速煸炒。
眼见着油烟渐多，高育良想起来之前外语系教授嘱咐的小心烟雾报警器，便指使李达康去把报警器关了。
“你确定这不违规？不，这不违法？”
“你守法，那这半年别吃热饭热菜了。”
“唉唉唉行，怕了你了，”李达康搬了个凳子，放到烟雾报警器下面，“没想到平时墨守成规的高老师原来胆子这么大。”
“就一烟雾报警器，不至于。”
“可不是嘛，反正背锅的不是您。”
李达康捣鼓半天，没找着关闭的按钮。厨房是密闭的，不一会儿烟雾的浓度就让报警器响了起来。李达康心里烦，听这警报声更烦，急火攻心，看见菜板旁边用剩下的塑料袋，一不做二不休，拿过塑料袋把报警器整个儿密不透风地包了起来。
“达康同志你比我可大胆多了。”
“做完饭我再拆下来。”
李达康郁闷地想，这背黑锅可能只是个开始。但谁让他想吃口热饭呢？
人是铁饭是钢，美帝的饭，那是真钢啊。
（二）
摘要： 高育良同志的酸奶不见了，而名侦探李达康那时候还没有特别讨厌他的舍友。也仅仅是那个时候。
希腊酸奶是脱乳清酸奶的别称，一种介于流质和固体的酸奶。有点类似于青海那边的老酸奶，但又有很独特的口感和味道。
李达康斜眼看高育良，这个让自己背锅的大学副教授，岂止是会享受生活，简直是太会了，不禁让人感慨几句资本主义社会腐蚀党内中坚干部的心灵。
“达康同志，这我得说你了。我买的酸奶，你就没吃吗？”
“吃了啊。”
“那你就不叫腐蚀心灵了？”
“育良同志你给我的，这盛情难却啊。归根结底，是你腐蚀我。”
“我还腐蚀你，我王水啊？”
高育良放下手中誊笔记的笔，转过身来。李达康正捧着他那宝贝水杯站在窗边背东西，书搁在书桌上，不时眼神飘过去瞅两眼。
“哎，不说了，今晚上课没来得及吃饭，我去拿酸奶了啊，可就剩最后两盒了。”高育良比划两根手指晃了晃，李达康停下背书的动作，内心挣扎了一下，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上回是高育良主动分给他的，这回他能主动要求吗？那显然是不能啊！
这哪里是酸奶，这是检验党性，检验原则性的时刻。
“你去吧，我上课前抽空去餐厅拿了点水果放冰箱了，就你酸奶旁边，俩苹果俩梨。你要不顺道拿回来咱俩分着吃了。”
结果高育良只拿回来李达康的水果，自己的酸奶却没在手上。
“育良你酸奶呢？”
“不见了。”
酸奶在公共冰箱里被偷，或被错拿，这在现今的北美大学宿舍里也算是常见的现象了。但在当时，整个一楼都住的是来学习的青年干部，而盗窃发生在一楼的公共冰箱，这就是非常严重的事情了。
作为一个党员，偷鸡摸狗的事，已经触及了底线。
当然他们也很震惊，这次出来交流的都是汉东省的优秀青年干部，背景履历个个儿都相当漂亮，是被党所给予信任与厚望的。在这样一群人中，出现了违法乱纪的行为，这种事实是令人不寒而栗的。
他们有没有怀疑过楼上的外国人呢？也有。但楼上的外国人来楼下偷两盒不怎么昂贵的酸奶，而不是楼上更加混乱的冰箱里的食物，这不合常理啊。
总之这件事上报给组织后，组织的态度很严肃：坚决查明事实真相，严惩真凶，也还其他清白的同志一个公道。
解散后李达康和高育良一齐回了屋，高育良还沉浸在最后两盒酸奶不翼而飞的沮丧中。李达康很少见高育良这幅模样，他自然不能幸灾乐祸，但看一直老神在在的高教授垂头丧气，笔记都抄不下去了，他内心不由得生出一点同情心，和一丝对罪人的谴责。
观念一旦在脑海中形成便很难消除。
李达康这几天吧，就一直在想。他想到自己那天下午上课前还抽空把水果放进了冰箱，那时候高育良的酸奶还好好地摆在那儿。也就是说，犯人作案的时间就在晚上上课到高育良去拿酸奶。有没有监控录像呢？据说监控录像拍不到公共冰箱，但从走廊上的录像来看，也能看出些端倪。
李达康心中隐隐对嫌疑人有了一个大体的勾勒。他把自己的推测告诉了高育良，希望这能鼓舞一下室友的士气，得到的反应却出乎意料的冷淡。
“我已经知道是他了，他亲自来找的我。”
“什么时候？”
“你昨天去前厅自习的时候。”
高育良说，这理由听上去或许不可思议，但你不要急着否定。
这位干部第一次来美国，这个年头啊，能出国的人才多少。总想着带点东西给家人看看这边的生活。
“那他就偷酸奶？酸奶啊，育良同志，这什么出息？”
“别人可能有别人的难处，”高育良叹了口气，“没告诉你就是不想让你太较真。你知道了肯定是要报告给组织的，如果没人报告给组织，组织还能睁只眼闭只眼，报告了，就得处理。我现在已经有些后悔刚发现时那么大惊小怪了，不就两盒酸奶，拿去就拿去唄。”
“你这样的态度是纵容犯罪啊，育良同志。”李达康仍不退步。
“就当我请他了，”高育良头疼地揉了揉眉间，“我不是也请你了。”
“你请我那是一回事，违规乱纪又是另一回事。你拿我跟一个违规乱纪的人比？”
“我不是这个意思。达康啊，即使你心里觉得这人不行，你面上不能真的为了两盒酸奶就把人家全盘否定啊。你就当为我好，把这事儿放过去吧。”
“我会把他的名字通报上去，”李达康摇了摇头，“组织怎么处理，那是他们的事。这是我的底线，育良同志。蠢到明目张胆违规乱纪的人，党承担不起用他的风险。”
李达康站在门口，和高育良对视着。许久，高育良叹了口气，摆摆手妥协。
他们不曾想到，今后这样的机会，只增不减。
酸奶仅仅是一个开端，又或是某种隐喻。
（三）
摘要： 九八九八不得了，粮食大丰收，洪水被赶跑。
组织上不知怎么安排的，年前说好了，保证在春节之前结束这次的学习考察，可随着除夕的脚步逼近，归期又成了没谱的事。听负责安排干部行程的老师说，这次的学习时间没跟美国这方面说好，临了多出来一星期的课没上完。一星期的课，一星期的食宿，那可都是钱啊，总不能让公家的钱打了水漂吧。大家伙一合计，继续上。
二月份的华盛顿室外最低能到零下10到15摄氏度，他们缩在进修学校的宿舍里，暖气的手动调节钮被拧出舒适区好多，屋子里暖和得像夏天。
李达康只穿了一件白衬衣，就已经热的不行，卷起袖子在书桌上给欧阳和呀呀学步的佳佳写信。高育良躺在床上在看微观经济学的复习资料——中文版，他找汉大读本科又来华盛顿大学读硕的留学生借的。
亲爱的欧阳：
李达康撕下这张纸，团成一个小团子扔进纸篓。高育良只分心了一眼，又把视线转移到书本上。
亲爱的欧阳女士：
加上了女士两个字，显得没有那么轻佻浮躁了，是他李达康想要的效果。他满意地捏了捏钢笔尖儿，又斟酌起下一句。
高育良没有费心给家里写信，他让这边回国过年的几个汉大出来的学生帮自己捎了点往家带的东西，无外乎是特产之类。
等李达康终于把信写好，高育良早就在床上躺着睡起觉。李达康想起他俩都还没吃午饭，推了推抱着复习笔记睡得正香的高育良。“哎，育良同志，起吧，咱吃饭去。”
北京时间大年初一上午8点，美国正过着冬令时，因而华盛顿与北京差了13个小时，此刻正是除夕晚上7点。
组织部的人似乎提前跟餐厅打了招呼，今天晚上再次来到餐厅时，自助餐厅外的长桌上已经摆起了酒菜。虽在异国他乡，迎接新春，主要的菜还是不能少。连高育良都把自己的锅贡献出来，今天下午拿给后厨的华裔师傅，让他帮着给干部们做了红烧狮子头。
“谁说是高育良一个人的锅了，”李达康一手拿着馒头，一手拿着筷子，快速地嚼了几口嘴里的菜，“那不我背回来的吗。”
“是是是，我买锅，你背锅，咱们分工明确。”高育良夹了个基围虾到自己盘子里，放下筷子专注地剥起来。
组织学习干部聚餐的老师看大家干坐着吃饭聊天，年味也淡，便拿出准备好的杀手锏——昨天隔着越洋电话录好的，1999年中国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的录音。那个年代，中国的电视台在美国也收不到，距离中国互联网与世界全方位接轨也才过去四年，很多干部家连电脑都没有。这已经是组织聚餐的老师所能想到的最有效的方法了。
很快地，自助餐厅便不再只是碗筷的声音，还有笑声，议论声，夹杂着模仿小品里台词的声音。
“我叫白云。”
“我叫黑土。”
“我七十一。”
“我七十五。”
录音机里穿出妙语连珠的小品段子，绕是在座的都是平日里严肃正经的青年干部，此时此刻也爆发出阵阵欢笑。
“他就是，主动和我接近，没事儿和我唠嗑，不是给我割草就是给我朗诵诗歌，还总找机会向我暗送秋波呢！”
“别瞎说，我记着我给你送过笔，送过桌，还给你家送一口大黑锅，我啥时给你送秋波了？秋波是啥玩意儿？”
听到大黑锅在场的干部们笑得更欢了：“送笔送桌送黑锅，育良同志，你说这是不是真实事件改编啊？”“不还送秋波呢？”
“秋波就是秋天的菠菜！”
随着这一句解释，现场的气氛达到了一个高潮，大家笑得人仰马翻，连被调侃的当事人高育良和李达康，也不得不为这哭笑不得的巧合拍手服气。
高育良顺势夹了几根菠菜到李达康碗里。
“来，达康同志，你的秋波。”
等凌晨放过烟花，把资本主义的空气好一番熏染，干部们才各自回了屋。这过年的喧哗也暂且告一段落。
回到卧室，高育良还想开一开关于黑锅的玩笑，但晚上又说又笑又唱又跳，一通折腾下来，还没开口，人先睡着了。
李达康则静静地把上午写好的信装进这边买的精致信封里，细心地用胶水粘好，准备第二天去寄。
在美国的最后一天，他们一行在杜勒斯机场排队安检。这一夜，每个人都没怎么睡好觉，大家的脸上写满了即将回家的喜悦。进了候机大厅，高育良在杂货店买了本时代周刊，有一篇文章总结了金融危机后期国际期货市场所面临的局势与未来潜在的问题。1999年伊始，亚洲金融危机走到了尾声，二十世纪的最后一个年头，谁也不知道下一个时代的路口会在哪里。
高育良拿着这本杂志回到候机大厅的座位上，旁边是李达康，犯了烟瘾没处抽烟，正含着一颗润喉糖闭目养神。高育良用胳膊碰了碰他，把时代周刊上的这篇文章推荐给他看。一向看重经济发展的李达康倒是对此兴趣缺缺，高育良反而来了兴致，追问他对今后国际形势的看法。
李达康眯起眼，挪开视线去看远处大屏幕上的起降信息，高育良并没有收回搭在座位扶手上的胳膊，斜着身子以半是询问半是好奇的目光盯着他看。
李达康忽然念起了令人耳熟的句子：“九八九八不得了，粮食大丰收，洪水被赶跑。百姓安居乐业，齐夸党地领导，尤其人民军队，更是天下难找。国外比较乱套，成天勾心斗角，今天内阁下台，明天首相退朝。闹完金融危机，又要弹劾领导。纵观世界风云， 风景这边独好！”
“达康同志真幽默。”
高育良没忍住，笑出了声。
“哪儿啊，育良同志，我这是实话。”
李达康拍了拍高育良的手臂。如果今后他们无数次眼神的交锋中总带着些算计和隐藏，那么至少此刻，李达康眼里充满希望的那一丝明亮是真诚，毫无保留的。
“真的，实话。”
高育良被他的坦率感染，大笑重复着：“说得好，说得好！”
远方的地平线上，太阳正冉冉升起。机场内的人群熙熙攘攘，说着五湖四海的语言。登机提示亮起了绿灯，李达康走在前面，高育良跟在他后面，他是想再看一眼这机场和这陌生的土地。他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但应该不会太差吧！他对此抱有与李达康同等的乐观。
因为在某一时，某一刻，他们都曾真正地相信，自己会是让祖国变得更好的人。
END
Author notes:
第一个故事里，按照北美的学生宿舍标准，宿舍应该没有炊饭条件aka没有炉子的。我只是很想写烟雾报警器。套袋子在大部分州是违法的，请不要学习。
第二个故事我留到最后写的，删了很多所以看上去很没有逻辑，因为我把大段的名侦探李达康删了。有空可能会修改一下吧，没空就算了。
